第7章 七

亓瑞雪很喜欢海。

亓瑞雪也喜欢放海灯,她看起来张牙舞爪,实际上是个胆子很小的小女孩,从小就很怕鬼,怕黑。偏偏她又很愿意相信世上真的有神,有仙。

亓瑞雪拥有的宠爱太多,哪怕她已十八岁,她的童话梦境依旧没有被打破。

全家人不遗余力地帮她构造独属于她的梦幻国度。

亓瑞雪有座小岛,是亓父、亓母送给她的十八岁礼物,为此准备了三年。

岛上早就按照亓瑞雪的喜好建成仿城堡式的建筑群,有她喜欢的玻璃房子,有她喜欢的花与植物,还有她喜欢的白色拖尾沙滩。

生日那天,他们全家人,包括亓聿与保姆陈姨,一起去岛上给亓瑞雪过生日。

亓聿永远无法忘记从水上飞机下来,踏上小岛土地,看到远处尖尖的红色城堡顶时,亓瑞雪脸上瞬间绽放的灿烂笑容。

那天本是个阴天。

她笑开的瞬间,天忽然放晴。

那刻,亓聿的心漏跳一拍。

也是那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是喜欢亓瑞雪的。

亓瑞雪很喜欢那个小岛,喜欢尖顶城堡,喜欢玻璃房子,喜欢鲜妍花朵,喜欢海风,喜欢白色沙滩。

在岛上的那周,大家都过得无比开心。

亓瑞雪每天兴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在岛上到处乱逛,好像一个突然迷上探秘的小朋友,也好像是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小公主,亓聿自是要鞍前马后地陪伴小公主。

以前每次被迫做这些事的时候,亓聿并不情愿,他有太多事情要去忙碌,并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用来陪伴这样一位无所事事的大小姐做更无聊的事。

那七天,虽然不愿承认,他却知道,他确实很有耐心,每天心甘情愿地陪着亓瑞雪在小岛上到处逛。

要离开小岛回去上学的前一夜,亓瑞雪恋恋不舍地蹲在海边放海灯。

灯都是亓聿给她做的,从小做到大,亓聿早就习惯。

亓瑞雪是个很聒噪的人,那晚她却是很安静,她安静地将一盏盏的灯放到海面,那晚的海也异常温柔,竟然一盏也没有翻,海灯全部在他们的注视下,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海面,仿若星星。

亓瑞雪将脸贴在膝盖上,侧脸看身后的他,问他:“你知道我刚刚一直在心底许什么愿望吗。”

亓聿冷着脸,没有搭理她。

亓瑞雪噘嘴,双眼却是亮亮的,像是有万顷星河,她说:“我刚刚跟海神说,如果你也喜欢我,就不要把这些灯打翻!你看!没翻!你也超级喜欢我的吧!快承认!”

亓聿当时的回答是冷冷一笑,接着他便起身离开,将亓瑞雪独自留在原地。

亓瑞雪生气地在身后叫他很久,也没有换来他的回头。

实际他是在害怕。

因为海灯遍布海面的那一刻,亓瑞雪笑得眉眼弯弯的时候,他悲哀地发现,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更喜欢亓瑞雪。

后来,很快,一个月后,变故接连发生。

亓瑞雪趁乱逃走时,搭乘的飞机便是去往塞岛,到那里,她坐专门的水上飞机便能到达她自己的那个小岛。

那是亓瑞雪潜意识中最安全,最想要躲藏的地方。

亓瑞雪出于本能第一个想要逃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只是——

亓聿的心脏处再次抽痛不已,他深吸口气,满眼痛苦。

他看着远处那个安静蹲在海边的白色身影,记忆不可避免地与七年前的那幕重合。

为什么,为什么他当时就不能承认他就是喜欢她。

面子就那么重要?

只要他承认,变故连连发生的时候,亓瑞雪不至于吓成那样。

她是全家人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公主,她的世界是一座充满阳光与美好的玻璃城堡,她从未经历过任何苦痛,乍然面对那些变故……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十几个小时她是怎么度过。

等待飞机起飞的时候,她又是多么恐慌。

飞机在天空爆炸的时候——

亓聿倒退着踉跄几步,呼吸颇为短促。

只要他当时承认喜欢她,亓瑞雪那样信任他,一定会来找他向他求助,而不是因为怕他更厌恶她而选择逃跑,接下来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亓聿伸手捂住双眼,掌心迅速濡湿。

林助理跟司机小王胆颤心惊地看着,动也不敢动。

这指定是又想到大小姐了!!

海风愈发温柔,舒缓的海浪声中,亓聿渐渐放下手掌,满脸已经恢复冰冷,再不见方才的痛苦与破碎。

他又变成人们口中的那个阎王亓总。

海面上,每一盏灯都没有翻。

亓聿深深地看了眼,嘴角微翘,笑得颇有些讥讽。

海灯没翻,海神却永远不会带回他的小公主。

亓聿暗自吐出口气,转身欲走。

不远处的白色身影却是缓缓站起身,她实在是太像亓瑞雪,不仅仅是脸,包括她的身高、四肢,等等。

亓聿虽厌恶这些心怀叵测的整容女,却也知道今晚绝对是偶遇。

他身边保镖无数,他的行踪也不可能是这样的一个整容女能查到的,况且他来海边完全是临时决定。

亓瑞雪走后,这些年,他们全家都不敢再去任何海边。

整容女固然恶心,他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坏心情莫须有地转嫁到别人身上。

因此看过一眼,亓聿依旧是抬脚离开。

刚走开没几步,身后的小王忽地低声惊呼:“妈呀,那女的要干什么?!不会是要自杀吧?!”

听到“自杀”这个字眼,林助理吓得立马回头看去,只见那整容女确实在往海里走,脚步迷迷瞪瞪的,他惊道:“好像真的是!!”

亓聿眉头一皱,他停下脚步,侧脸看去。

还当真如此。

那整容女仅从僵硬的后背就能看出情绪不对,整个人更像是打着飘,这样轻柔的海风仿佛即刻就能将她吹走,她的身影也不停在摇晃,却还是坚定地往海里走。

“投死的意愿看来很强烈啊!!”

小王看着很担心,这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生命呢!

他们亓总素来冷心冷肺,大小姐早就不在人世,又如何指望他还有什么同理心?

小王边说边观察亓聿,指望引起亓总重视,见他静静看着整容女不作声,也不知是什么想法。

他跟林助理暗自打了个眼神商量,不管如何,那女的如果等会儿还不上岸,真打算寻死,他们一定要去救人!!

正想着,那女的突然就开始奔跑起来!

就连林助理也不由惊呼,此时海边就他们几人,他跟小王已经打算上去拉人,却没料到,他们亓总已是大步往整容女走去。

麦小茉当然不是想自杀。

说实话,她当年在极度痛苦之下,确实想过寻死。与死神擦身而过幸存之后,她才明白生命是有多么宝贵,晏晏出生后,她更不可能去死,她还要陪伴她的小姑娘好好长大呢。

她只是看到海面上有盏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好几次差点要翻了。

她心里很不踏实,她不希望那盏灯翻。

她刚刚还跟海神许愿,求海神保佑晏晏身体健康。

她是想去捡起那盏灯。

刚开始还走得慢,那灯却是越飘越远,似乎已被海水打湿,灯光越来越微弱,她很急,开始小跑,沙滩软软的,脚踩下去就会陷进去,又有风与水的阻力,她跑得磕磕绊绊。

途中还摔了跤,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跑,脚下又是一软。

她再次趴到水里,口中灌进几口涩涩的海水,她的手却是抓住那盏差点就要被完全浸湿的海灯。

她心里一松,总觉得这样一来,她的晏晏一定也会平安无事!

她吐出口气,刚准备坐下歇歇,海水突然上涨,直接朝她脸上扑来,她再灌进去几口,人也被海浪冲得往后仰倒,她右手高举海灯,左手努力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右手腕却突然被一只手掌握住。

她正吐着舌头“呸呸呸”,海水太涩,察觉到那掌心的凉意,整个人蓦地僵住。

是真正的僵住,就连血液仿佛也已冰冻。

她不再会思考,她丧失所有的知觉,她只是木然地平视前方,脑中唯有空白。

亓聿并不怜香惜玉,手上使劲,硬是将麦小茉拖拽起来。

他的力气实在大,麦小茉也就80几斤,轻而易举地就被提起来,她浑身虽在僵硬,真正站起来,腿脚却软得厉害,刚站好,亓聿的手还不曾松开,她整个人又要往下瘫。

这整容女显然是心理出了点问题,亓聿再没同理心,再讨厌这些整容女,也不至于亲眼看着别人寻死却不帮助。

他只好再次拽住麦小茉的手腕,这次他没有再松开。

整容女还没回过神,脑袋低垂,愣愣的,木木的,被他拽住的手上还抓着只海灯。

亓聿想从她手中拿走那盏灯,她倒是紧紧握住,手腕还瑟缩了一下。

亓聿没有再抢,亓瑞雪早已不在,海神也没有什么好拜的。

亓聿低头看这个比自己矮了有一头多,且很狼狈的女人,冷声道:“死解决不了问题,心态放好点。”

“……”麦小茉听到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僵硬的身体变得更软,且浑身都在颤抖,包括牙齿都在打颤。

声音响到亓聿都已听见。

亓聿蹙眉,本想松手,话也说了,人也救了,他也不能提供更多帮助。

然而当他刚松开手,整容女竟是再次往地上瘫。

亓聿还想弯腰再去拉她,她却反应强烈地直往后缩,很排斥他,不让他碰,亓聿脸色变阴,他本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示意林助理过来,交代道:“你在这里守着,差不多了送她回家。”

“是。”

亓聿转身要走,却听到那女孩在哭。

那是极力在隐藏的哭声,若不是四下里太安静,他真不定能听到,他的脚步顿了顿,再回眸看去,见她抖得竟是比先前还要厉害。

小王是个热心肠的急性子,有点不忍心,走上前,蹲下身劝道:“这位小姐,你也别太难过,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网上那些不算什么,过些时候就没人记得了!你又何必要寻死呢!”

亓聿才想起下午看到的视频。

看来这整容女倒也有几分羞耻心!

亓聿走回来,低头看着团成一团的麦小茉,说道:“古人都说,‘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从你当初模仿别人整容那刻起,你就要知道这些是你应得的。既然你承受不住这些后果,就别轻易开始。现在知道痛苦,趁早收手,还来得及。”

林助理也蹲下跟着劝:“是啊,这位小姐,活下来才有更多可能!你还年轻呢!”

听到这里,麦小茉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哭声。

或者说,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七年,她将自己紧紧封闭了七年,七年里,她只能坚强,不论遇到多么艰难的事,她只能咬牙往前走,因为她身后还有个更弱小的存在。

她要成为女儿的那棵树,那把伞。

她已经听出来,亓聿误以为她要自杀,亓聿认出她是那个“整容女”,亓聿很厌恶她这个整容女,即便如此,亓聿还是救她,且对她说这些看似说教、冷冰冰,实际释放无限善意的话。

七年啊,两千多天。

他们还能再见面,亓聿外表有哪些变化,她甚至没敢看。

但仅仅这么几句话,她便知道,亓聿没有变。

亓聿还是那个看似高傲冷漠,实际拥有最柔软心灵的少年。

这是她曾经耗尽整个青春去喜欢的人。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的少年却还是没有改变。

这是多么令人惊叹,却又多么神奇、美妙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如果喜欢,帮我点点收藏吧,太久没有写过言情,收藏太少上不了榜单。

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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