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试探

第八章

整场接风宴,裴如昭确定了三件事情。

其一,是安明虞当真喜欢陆璟之,喜欢的不得了。

其二,是安大都督确实在洛州城,又或者说在整个江右道与海西道都是手眼通天的存在,以至于无论官阶大小背后家族势力如何都要看这位安都督的脸色。

第三——

裴如昭确定官职不高也毫无根基的裴家现在是整个洛州城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不仅仅是对外来者的排斥,更像是某种被触碰利益之后而起的警惕与敌意。

如果想要给裴家翻案,她能做什么?

人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脑袋里的思绪总是会天马行空。

裴如昭无意间又想到了接风宴上年轻姑娘们对陆璟之格外在意的态度。

虽然不愿承认,但陆璟之确实是洛州城中又或者说是两道之中身份地位最为尊贵的年轻男子。

家中有待继承的爵位,没有兄弟姊妹,日后女子嫁过去,不用忙于孝敬长辈,也无须在妯娌之间纠缠。

裴如昭肯定地点点头,“这确实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对于她们这样出身的儿女来说,婚姻不是一场关于两情相悦的奔赴,而是家族之间的利益抉择。

她是这样,尚京城中的每一位都是这样。

但——

裴如昭微微蹙起眉头。

但安明虞不是这样。

裴如昭看过很多话本故事,也听过很多戏曲中缠绵悱恻的爱恨纠葛。

说到底,她还是不懂。

不明白为何一个没什么关系的人能牵动自己的所有情绪,也不明白为何没有利益的驱使便能不求回报的付出。

裴如昭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困惑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晨起之后,她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一边让冬青出去打探消息,一边思考着有什么能给她爹快速挣功绩的办法。

冬青刚走,转头桑叶就进来禀报,“小姐,贤王世子拜访。”

裴如昭眉头一皱,“又来?”

桑叶点头。

“他可有说何事?”

桑叶困惑地摇摇头,“夫人说让小姐到前头见见客人。”

裴如昭颔首以示自己知晓,转身进屋更衣。

片刻后,换了一身水红的莲花纹衣裙到前院去。

裴如昭到时,陆璟之已经将她娘逗得笑声连连。

见她来了,便像个主人似的招呼她就座,裴如昭微妙地挑起眉梢,心说陆璟之这家伙也属实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些。

从前她娘就很喜欢陆璟之,还摸着她的头,说:“认下来做哥哥好不好?”

她说:“不好。陆陆哥哥这么好看,应该做昭儿的郎君!”

回忆结束,裴如昭面色微沉,恨不得能够时光倒流回去摇着年少无知的自己好好清醒一下。

告诉年幼的自己,“陆璟之这个家伙是个不顾儿时情谊的混蛋,他不仅不会答应你的童言童语,甚至是个冷血的风流浪子。”

但陆璟之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好啊,等小昭长大。”

“昭儿?在门口站着作甚,快进来。”

裴如昭努力让自己云淡风轻又不漏声色地坐到母亲身边,克制着自己每次见到陆璟之都压不住的火气。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从陆璟之身上掠过,而后定在自家空荡荡的墙壁上。

现在屋里连个多余的摆设都没有。

母亲与陆璟之的交谈从裴如昭耳朵里飘过,多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场面话,但陆璟之嘴甜会说话,哄得她娘喜笑颜开。

裴如昭端着一张冷艳漂亮的脸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放空,思考半晌之后,觉得最有价值的问题还是今日中午能吃什么。

“小昭在想什么?”

“中午想吃清蒸鱼。”

“……”裴如昭刚说完,禁不住愣在原地,实在是——

没想到自己走神竟然还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裴如昭回神定睛,就看见她娘掩着嘴笑得眉眼弯弯,而陆璟之那家伙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她稳了稳神色,问道:“娘,今日中午厨房吃什么?”

“吃清蒸鱼。”裴夫人笑意盈盈道。

裴如昭:“……”

于是,陆璟之就这样合情又合理地留下来再享受一顿午饭,席间大夸她娘的手艺,夸得她娘眉开眼笑,就差真的将陆璟之认作自己的干儿子。

让裴如昭认真思考到底谁才是她娘的亲生孩子。

在送陆璟之离开的时候,裴如昭也说不上自己心里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

陆璟之似乎还是记忆里的模样,贤王府的剧变并未磨损了他的心气,一样的知足常乐安于现状,也一样的不求上进得过且过。

裴如昭脑袋里胡思乱想,沉默着走在最前头带路。

少女的年岁还小,透着些稚气,但眉眼间已经能看到日后冷艳端庄的大气模样。

裴如昭在前头思绪纷飞,她身后的陆璟之也心神不宁。

手中的折扇摇乱了节奏,有一搭没一搭地搅乱晚风,定定地望着女子的背影出神。

看似瘦小柔弱的姑娘身体里却长着一根比时间无数男子都坚硬的傲骨。

院子里的灯火错落,斑驳地映在裴如昭身上,明灭间,像是能看到她注定风起云涌又波澜壮阔的一生。

“小昭……”陆璟之不受控制地出声。

走在前头的少女停下脚步,站在光暗的分界处回眸,一言不发,黑亮的眼瞳定定地看着他。

逃避了近二十年的陆璟之在这一刻似乎萌生了无限的勇气,他张口,最终又在这样清澈纯净的眼瞳里丢失勇气。

“你想说什么?”

陆璟之骤然错开视线,几近落荒而逃,“小昭,有任何需要,你直接开口,我先走了。”

说完就脚步匆匆地离开。

徒留裴如昭一个人站在原地满头雾水,她偏头,思忖片刻,“有毛病?”

……

日子一日又一日地过,问题一桩接一桩地来。

先是裴一晖在布政司工作频频受阻,多被人刁难,再就是裴如昭偶尔到街上去走一遭总能引来不少冷嘲热讽,裴家在洛州的处境,只能用“艰难”二字形容。

而洛州的情况,也渐渐清晰。

洛州城是江右道的主城,也是江右道与海西道两地总管都督驻扎安兵的地方,是两道的中心。

大荣的国土总共划分十五道,除尚京城所在的京畿道外,其余地方皆是由各地大都督分管地方事务,而每个大都督驻扎的地方,也会有荣朝皇帝安置的王爷。

这些王爷皆是齐家子孙后代,用以同地方总兵抗衡。

惟独陆家不同,以开国之功被封王爷,然后又为了新皇登基陆家夫妇齐齐战死沙场,只剩下陆璟之这么一个看上去并不靠谱的儿子。

正因如此,总管两地的安大都督愈发气焰嚣张,手中权柄越来越大。

就如裴如昭所说,是这两地当之无愧的“土皇帝”。

否则她何至于能够在洛州城的街上,就看到有官兵侍卫以安将军直系的名义占女子便宜?

偏偏旁观者神情麻木不仁司空见惯,有种认命的悲哀。

她爹为官清廉自是不用多说,就连在尚京城时那么多位高权重的官员里,也没几个敢纵着手底下的人打着自己的旗号招摇撞骗。

这些地方上的小鱼小虾倒是横行霸道起来。

……

两个穿着守城军衣服的男子正人手拉着一名女子往前走,丝毫不顾及已经扯破了女子的衣袖,满眼色急。

一高一胖,一看便知是酒囊饭袋之徒。

“看什么看,这是她们爹欠下的!大都督好心好意供她们爹念书,十年都读不出个名堂,欠下的债就得还!”

“两个小丫头片子能抵几个钱?安大都督给的恩典,得受着!”

两个男人说得理所应当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地扯着两个瘦弱的女子当街走过,正想继续走,突然发现扯不动了。

“她们不想跟你走。”

“两个姑娘的一辈子,人渣的命可抵不起。”

两个男人的手腕骤然被人攥住,回头只看到一身着灰衣的瘦高青年,紧紧攥着他们二人的手腕,让他们动弹不得。

但刚才说话的人分明是女子。

灰衣青年手上突然用力,二人齐齐怪叫一声,松开了手,两个姑娘跌坐在地。

“还好吗?”

两位姑娘被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扶起,女子冷清的声音像是一阵风,吹得人连骨头都酥了。

灰衣青年身后缓缓显出一女子身影。

女子年纪看着不过十五六上下,朴素的衣着也难掩其国色天香的本质,更遑论其通身端庄沉稳的气质。

怕是连他们安大都督的夫人都不如这少女来得有派头和气场。

“小姐,小心。”灰衣青年突然横手,将胖子摔在地上,单手止住裴如昭往前的动作。

“冬青,我只是看看。”

裴如昭用团扇轻轻推开冬青拦住她的手臂,走到倒地的胖子跟前,蹲下身,问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欠了还不上的钱用姑娘的清白去抵算是怎么回事?”

“还是说——”裴如昭站起身,视线从两个倒在地上呜呼哀哉的男人身上越过,直直看向站在街边酒楼。

与安明虞的视线撞在一处。

“还是说,这就是安都督府的规矩?”

“这就是安大都督给洛州城定下的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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